在决定去伊斯坦布尔之前,我告诉咪总,那里是我的『dream city』。
不打诳语,实则如此。
作为一名资深夜猫子,自十年前开始,每当想要逼迫自己早点入睡时,海峡上的君士坦丁堡就成为我闭合眼睑之后极力幻想的对象。扼守水陆的独特地理位置、恢弘壮丽的帝国之势、固若金汤的狄奥多西城墙环绕……继而能够在亦真亦幻的图景中缓缓入梦,效果极佳。
这固然在很大程度上与当时在读的斯蒂文•朗西曼的《1453: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有关。伟大的城市,『悲情』的历史,多么迷人而值得遐想的情境。
之于大多数人,君士坦丁堡的传奇毫无疑问源于拜占庭——罗马帝国的显赫余威。对于后世数量颇众的拥趸们而言,君士坦丁堡无疑是『罗马共和国/帝国』遗产的优质继承符号;但我自认并不在『精罗』的行列。事实上,我想象中的君士坦丁堡并非——也无需——承担『罗马正统』的负担。
对于我来说,这座城市最初吸引之处在于她的地理……海峡侧畔,亚细亚的对岸、欧罗巴的尽头……文化能够在这里碰撞,肤色得以在此处交融,一座以『天子守国门』发扬英雄主义的绝佳之所。近现代之后,『横跨两大洲』的独特风情愈加让人难以抑制想象。
就如同黑海—博斯普鲁斯海峡—马尔马拉海一线完全是人类构建出来将欧亚超级大陆强行分为两大洲的界线一样,我脑海中的君士坦丁堡也在夜复一夜的臆想中挣扎脱离她出生的基础,越发抽象。幻象中的这座城,可以没有君士坦丁一世、查士丁尼大帝,可以没有基督信仰、东方正教会,但绝对不能是『罗马』概念的附庸。
为了摆脱这种附庸感,但又不至于跳脱出对自己的说服范围,我逐渐把她想象为一个由希腊人统治的欧罗巴帝国的京畿。之所以选择希腊人,既因为他们本就是拜占庭帝国的实质,也出于希腊文明作为欧洲文化起源的认同。某一时起,『君士坦丁波利斯』(Κωνσταντινούπολις)这一更忠于古希腊化的名称表述被我挖掘出来。于是,幻象又得到了进化:一座被精英文化所包裹的独一无二的都市。
也正因为如此,我也在之后几年中更多地对希腊历史文化产生兴趣,时不时有会念头尝试着了解一点苏格拉底、伯里克利、修昔底德……
这一度让雅典有机会成为另一座受到同等臆想待遇的城市。可是构建乌托邦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而且雅典的卫城在气势上如何能与博斯普鲁斯的波涛并肩呢?比雷埃夫斯的对面可没有一方径可通往远东的小亚细亚……
君士坦丁波利斯,梦中之城,很虚幻——我也知道这中二的方式与『精罗』们不遑多让,殊途同归。但也很真实,一个意象竟陪伴了我十年光景。
近两年里,略有些许厌倦了这套说词,偶尔也会有重新营造一个更大梦境的想法。期间涉猎了一些科幻文学、电影,蛮多作品都挺好看的,纵深浩瀚,广阔无垠……量子纠缠、赛博空间、星际帝国、空间跃迁……但就是掀不起我那脑海施工队的一点波澜。纹丝不动,一根脚手架也没立起来。
想必我的幻想世界已经枯竭了。也许我已经被困在那座苦心经营了十年的陈旧梦境中。
……
九月,我携妻带女,终于来到了『dream city』。
嗯,这里是伊斯坦布尔,也是君士坦丁波利斯。此间与我那梦中的虚幻世界既截然不同,却又如假包换。彩霞笼罩着渐暗的云脚,波涛拍打着嶙峋的海岸。这里曾包罗万象,也曾生灵涂炭;这里曾波谲云诡,也曾风轻云淡。
脚下,正是我梦中的都市,我无比确信。